记者/梁婷 实习记者/乔雨萌 关雯心 卢灿秋
编辑/刘汨
发生祖孙坠亡悲剧的业主家里，整面窗户荡然无存
3月31日，一场聚集着大风、雷电、暴雨的强对流天气在凌晨3点左右袭击南昌市南昌县。前一日，当地气象台相继发布雷电黄色预警、大风橙色预警，当晚南昌市监测到了有气象记录以来的第二大风速——超过12级的大风。
在当地八月湖路伟梦·清水湾小区，很多居民被玻璃吹破的巨大声响惊醒。1栋11楼的一位住户发现，一整面卧室的推拉门被拍倒在床上，风雨没有任何阻拦地灌进屋里。5栋7楼的一位女士看见，本已关好的窗户被硬生生吹开一道缝隙，雨水像小喷泉似的涌进来，只几分钟，阳台上的积水就没过了脚面。
更不幸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小区的“临峰香阁”3栋。20楼，一位64岁的老人、11岁的男孩，和11楼一位60岁的老人，先后被大风吹落楼下坠亡，他们所在房间的玻璃、门窗也全部损坏。4月2日，男孩的妈妈在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时表示，目前关于婆婆和儿子坠亡事故的原因，她从政府有关部门得到的解释是“天灾”。
小区物业工作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将此次坠亡事件称为“天灾”，阳台窗框是业主自主封装的。小区开发商同样否认房屋存在质量问题，称阳台交付时为半封装状态，未安装窗框。
对于人在高层建筑内被吹落坠亡的罕见事故，深一度采访的几位专家认为存在可能的原因包括：造成室内外压差较大的伯努利效应、龙卷风以及“下击暴流”。由于现有信息有限，专家们均表示确切原因有待进一步调查。
清水湾许多业主家的窗户在超过12级大风中破碎
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
3月30日白天，南昌市南昌县天气晴朗。江西气象局下午2时30分的预报显示，当日气温一度冲至近30度。下午5点，市民王晨开车回家时，太阳刺眼，晚上9点，她还带着女儿在小区散步。直到夜里11点睡觉前，也没有大风雨。天气炎热，睡前，她把卧室的窗户开了一点小缝，通风。
王晨说，30日当天，她的手机短信和天气软件有收到气象风险的预警提醒，但没放在心上。其他市民也提到，南昌这个季节常常是这样，白天晴天，晚上突然下雨，已经习惯了。
进入夜晚，天气开始剧烈变化。30日晚8时18分，南昌气象台发布雷电黄色预警信号，提醒未来6小时，防范短时强降水、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两个小时后，又更新了雷电黄色预警；晚上11时11分，再次发布大风黄色预警，预计未来6小时，部分地区将出现8~9级雷暴大风；31日凌晨3时，变更大风橙色预警，预计部分地区将出现10~11级的雷暴大风。
据南昌市气象台监测，30日晚上，全市103个测风站中，22个站极大风速超过10级，7个站极大风速超过11级，塘南红星站监测到超过12级的大风，风速达到35.3米每秒。这是南昌市有气象记录以来出现的第二大风速。根据2012年6月发布的《风力等级》国家标准，10级风被定义为狂风，陆地少见，可拔起树木，较重地损害建筑物。当风力达到12级，形成飓风，陆上绝少见，摧毁力极大。
强对流天气是指发生突然、移动迅速、天气剧烈、破坏力强的灾害性天气，常见的有雷暴大风、冰雹、短时强降雨，以及我国较少见的龙卷风等。专门研究中小尺度气象学的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孟智勇告诉深一度，相比其他预报， 强 对流天气 的精细 预报 有 着更 大的 不确定性 。
孟智勇解释称， “强对流的尺度很小，观测又不够密，影响因子复杂多变，导致难以做出比较精细的预报。” 业务上强对流天气的预报包括3天的落区潜势预报、更短时段的对流类别预报和临近预报，“对流发生后，依据雷达和卫星数据的演变推断，提前两到三小时的外推预报还是比较准确的。”
中国气象局强对流短临预报专家俞小鼎说，关于强对流天气发生的定时定点的临近预报警报，目前的预报精准度只能到几百平方公里（例如20kmx20km或20kmx30km）的一个区域内，很难精确到具体哪个小区、哪栋楼。
就这样，一场聚集着大风、雷电、暴雨的强对流天气在凌晨的南昌县产生了极大破坏。
2点58分，家住18层的王晨被外面的风雨雷声惊醒。窗户呼呼响，电闪雷鸣的，“特别可怕”。她没多想，“只觉得比平常的风雨要大一点”，关好窗户继续睡觉了。
住在八月湖路伟梦·清水湾小区1栋11楼的住户李瑜，也是在差不多3点左右被打雷声吵醒。她形容，当时的雷声不是平时听见的“咚”的声音，而是像放鞭炮，突然炸开一样。醒来后，李瑜又听见屋内传来动静，她跑到主卧，看见分隔阳台和卧室的推拉式玻璃门一整片倒在床上，风雨不停地往屋里面灌。她吓哭了，平时她是睡在这个房间的，那天晚上小朋友突然要她陪着在次卧睡，她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伴随着房子摇动和窗户破裂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伟梦·清水湾小区的居民听到了女人的哭叫声和警车声，声音来自同小区的“临峰香阁”片区方向。
图为发生坠楼事故的临峰香阁3栋所在位置
同楼栋三人不幸遇难
31日凌晨，“临峰香阁”3栋的两户人家，有三人在暴风急雨中遇难。
三人中，两人是住在20楼的祖孙俩，64岁的奶奶和11岁的孙子被大风吹落楼下坠亡。老人的儿媳妇张文洁告诉深一度记者，家里有五间卧室，当晚，婆婆和儿子睡一间，她和丈夫带着小女儿睡一间，公公独自睡一间。
对于张文洁来说，如果没有这场雷暴大风，这只是一家六口又一个平常的周末：周六先去娘家吃饭，再回伟梦·清水湾小区看望公婆，第二天自然醒来，婆婆中午会照常多做一些饭菜，好让他们打包带回市区。
这间屋子公婆常住，他们一家四口平时住在市里，只有每周六回去住一晚。张文洁说，30日晚上，儿子本来应该自己住一间，但他说想陪奶奶，睡觉的时候又去了老人的卧室。祖孙俩住的房间仅有一扇落地窗，窗外没有护栏、阳台。张文洁记得，虽然是适合穿短袖的气温，但当天早些时候，大风将阳台晾衣架吹倒，他们因此关好了每扇窗。
夜里12点，张文洁听见婆婆和儿子在房间有说有笑地看电视，她还去提醒他们，好晚了，快关了电视睡觉。
31日凌晨3点左右，风雨拍打玻璃的巨大响声将张文洁和丈夫惊醒，丈夫起身开门，却没打开，第二次用力往里拉才终于拉开。房间对面本应紧闭的房门连门带框都不见了踪影，窗户边双人床上的席梦思床垫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床架子。婆婆和儿子也不见了，只找到儿子的一双拖鞋。
客厅方向传来公公的呼喊声，客厅也几乎被大风摧毁，阳台的玻璃都碎了，沙发也不见了。张文洁说，丈夫将公公拖进房间，二人脚上还有轻微的挫伤。他们感觉房子在震动，安全起见，一家人待在卫生间里，拨打了报警电话。
在他们楼下，11楼的一位60岁的老人也在狂风暴雨中坠亡。老人的丈夫接受采访的一段视频显示，房间里阳台的玻璃、一间小卧室的落地窗玻璃全部被大风吹落，屋内一个柜子也被吹倒在地。据极目新闻报道，老人的女儿介绍，这套房子是她和丈夫在2014年买的。装修好后空置了几年，几年前才搬进来。30日晚，因为天气较热，父亲和母亲分别睡在两个小房间里。
老人的丈夫回忆，当晚被大风惊醒后，他进房间叫爱人，却没有回音，也摸不到人，他以为爱人去了房间外面，但怎么叫人都没有回答。风雨小一些之后，他才看清，卧室的整个窗户都不见了。他赶紧跑下楼，看到妻子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事发后，很多人对住在家中被大风卷走感到意外。深一度记者检索公开信息发现，2020年8月4日，第4号台风“黑格比”过境浙江，玉环市一位市民被大风吹落坠楼身亡。当地警方调查发现，该住户在起身查看房屋阳台窗户后失踪。从调取的竣工图纸对比发现，该住户自行将开放式阳台改造成封闭式阳台。由于台风最大瞬时风力达十六级，改造的窗户牢固度不够，造成门窗损坏。
事发房屋为业主加价购入
张文洁告诉深一度记者，他们一家六口开始住在一个50平米左右的房子，随着孩子逐渐长大，2021年8月前后，东拼西凑贷款买下了临峰香阁3栋2004室。这是一套精装修的二手房，他们夫妻并不懂装修的门道，但小孩子喜欢外面的风景，且卖家承诺使用的都是优质建材，为此，他们还比当时的市场价多花了二三十万元。
据购房平台信息，伟梦·清水湾小区建成于2003年-2019年，临峰香阁共有三栋高层楼房，明显高于周边建筑。其中，事发的3栋位于小区东侧，朝向北面。北面为正在开发的湿地公园，东北侧为象湖，周边地势低平，无其他建筑物遮挡。小区一位业主说，临风香阁平时风就很大，“呼呼地吹”。
张文洁说，前业主告诉他们房子7月刚装修完。他们决定晾半年左右，年底再入住。住进去一个多月，张文洁就感觉房子风声很大，她担心危险，去询问前业主房子质量问题，对方告诉她这是正常现象。“当时也想过退款，但对方说没有质量问题，没同意。”他们就这样入住了，没做任何改动。只在今年2月，厨房天花板的乳胶漆掉落之后，自己补了一下。
业主赵阳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20楼两人坠楼去世的消息时，想起来，2008年买房时，他也曾经看过那套房子。当时还是毛胚状态，他没有买的主要原因是觉得该户型“太通风”。他记得，看房那天是个夏日，太阳很大，他进门后到阳台吹风，没多久就觉得冷，“被风吹得难受。”最后，他选择了同小区另一栋总高六层矮楼的三层。在这次极端天气中，他家没怎么受到影响。
据赵阳说，当年在清水湾小区买房时，他还发现，有的房子比毛坯房贵三四十万元，从外面看装修很好，其实“材料都不行”，房贩子可能只花几万块的装修成本，然后卖出，从中赚取差价以牟利。他看了至少十套房，其中两三套都是这种情况。另一位业主也向深一度提到，2018年入住后，她才知道是买了房贩子手上的房，装修用的材料不怎么好，现在墙面开裂、掉皮，还常常漏水。
据赵阳了解，八月湖路上多个小区受灾情况都很严重，隔壁的丰源淳和小区有很多空调外机掉了下来。伟梦·清水湾小区业主31日白天拍摄的照片显示，除了事发楼栋外，临峰香阁其他楼的一些阳台玻璃、防盗网也被吹掉。小区里一片狼籍，遍地是散落的碎玻璃、树枝，很多车子也被砸得破损严重。一位业主说，直径有盘子粗的树断了很多，“完全是灾难现场。”
事发后，附近几家门窗店都很忙碌。距离清水湾约400米的一家门窗店的老板说，这两天接到很多订单。深一度记者以住户身份向其咨询时，他正忙着给另一户人家量窗框尺寸。
此次事故中，很多破裂的、被吹倒的玻璃都是比较大的落地窗，对于高层建筑选用的玻璃，一位建筑设计师告诉深一度记者，这涉及到不同玻璃的厚度和强度问题，“不能说大面积的玻璃就不安全。”她解释，根据专业要求，如果窗户的单扇面积过大，肯定要用加厚的钢化玻璃，不能使用普通玻璃。普通玻璃会出现易碎、强度不够的问题，带来安全隐患。
据媒体报道，针对这次坠亡事故，小区物业工作人员回应称，此次灾害为天灾，阳台窗框是业主自主封装的，正在登记相关受损情况。小区开发商表示，涉事小区建成交付已有八九年，否认房屋存在质量问题，阳台交付时为半封装状态未安装窗框。
另据报道，南昌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此前回应称，事发于3月31日，当地刮大风，目前究竟是天气还是楼盘质量问题，具体原因还在调查，“相关部门都会进行核查，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目前还没有相关定论，如果有正式通知，会通过官方渠道发布。
小区内的树木都被连根拔起
人在家中，为何被吹落楼下？
张文洁说，目前关于婆婆和儿子坠亡事故的原因，她从政府有关部门得到的解释是“天灾”。她接受不了这个答案。
张文洁告诉深一度，有关部门建议他们提供房屋的质检报告。他们咨询了律师，得到的答复是，窗户玻璃都已被吹走，很难有更直接的物证（证明房屋质量问题）。
截至发稿，对于伟梦·清水湾小区三人被吹落坠亡的具体原因尚没有权威解释。深一度记者采访的几位专家也只能通过已有的有限信息分析。
俞小鼎指出，一般情况下，气流运行到非常狭窄的地方，风速会增大，气压降低。这种情况下，当风跟玻璃是平行的时候，窗外就会产生低压，室内气压比室外气压高且高出很多时，会导致室内的人被吸出去的现象，这就是所谓的伯努利效应。他认为，虽然有这样的可能性，但南昌出现的人被卷走的情况很罕见，确切的原因需要进一步调查。
孟智勇分析，“强风过程中人被卷出可能与房屋质量和风力都有关系，本次过程观测到了35.3米/秒的12级大风，强风会造成气压差，从而有很大的危险性。下击暴流和龙卷都可能造成这种情况”。她指出，强对流天气发生之后，如果没有目击信息，可以基于雷达观测以及树木倒伏特征来区分这两种情况，“如果树基本往一个方向倒，这样的风就大概率是下击暴流；如果是龙卷风的话，树木多会辐合倒伏或倒得乱七八糟。”
中国气象科学研究院灾害天气国家重点实验室研究员孙继松在接受财新采访时也提到，基于有限的视频信息和雷达资料分析，事发小区的此次强对流天气过程非常像“下击暴流”造成的。下击暴流会产生非常大的气压强度，室内外压差大，如果玻璃本身不是很结实，就会被挤碎。
他指出，“下击暴流”的尺度非常小，只有几公里甚至几百米，可能“下击暴流”正好经过这里，所以就在这栋楼附近就造成了比较大的灾害。他表示，上面的分析只是基于有限的视频信息和雷达资料分析，真实灾害的形成过程还需要结合详细的灾害调查资料才可能被厘清。
4月2日下午，南昌市气象台继续发布强对流天气预警信号，17时25分，1个小时前的大风橙色预警已经变更为大风红色预警，气象台预计未来6小时内，南昌县将出现11~13级大风；同时还发布了冰雹红色预警以及雷电橙色预警，提醒市民注意防范。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除专家外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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