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只东北虎死亡揭开动物租赁乱象：租老虎月均五六万，商家建议“先打招呼”

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韦越

前段时间，“阜阳野生动物园20只东北虎死亡”的新闻引发关注。

据当地林业部门回应，阜阳野生动物园展出的东北虎，是从阜阳腾飞驯化展演有限责任公司租赁。

对此，阜阳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发布情况通报称，当地成立市级多部门和颍东区政府组成的调查组，对涉野生动物死亡一事进行全面调查，后续调查和处置情况将及时向社会公布。

随着事件曝光，动物租赁生意再度成为关注热点。

天眼查数据显示，现存动物租赁相关企业40余家。从地域分布来看，主要是在山东、安徽以及江苏。

不过，在搜索平台输入“动物租赁”，会弹出大量动物租赁公司的宣传，声称可承接暖场活动、商场展览、马戏表演等业务，这些公司大多名为“特种养殖场”“展演策划文化公司”等。

时代周报记者咨询发现，动物租赁价格跟动物的品种有关。以济宁某租赁公司为例，租企鹅5天4.5万、租海狮表演5天4万，狮子的价格则是一个月3-4万，老虎为一个月5-6万。

当问及需要何种资质时，对方多是不以为然，“租不需要资质，认识人的话和有关部门打声招呼，就是一顿饭，或者一条烟的事。”“当地不找麻烦的话，没人会找麻烦。”

动物租赁到底是一门怎样的生意？

阜阳野生动物园，一只东北虎长期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图源《中国慈善家》

动物租赁是普遍行为

与动物租赁有关的公司到底有多少？

时代周报记者查询天眼查发现，截至目前，现存动物租赁相关企业40余家。从地域分布来看，山东、安徽以及江苏的相关企业数量最多，分别拥有17家、6家以及4家。

不过，在百度、抖音等平台搜索“动物租赁”，会出现大量的动物租赁公司宣传，涉及暖场活动、商场展览、马戏表演等业务。

动物租赁公司多来自于山东济宁，截自某电商平台

时代周报记者发现，这些动物租赁公司多数是在村庄中。在其中一家公司主页介绍称，其是主要提供动物展览和表演的综合性公司，业务包括海狮表演、马戏团表演、羊驼展览等，常年为各地房地产开盘庆典、电视节目录制、公司开业庆典、商场活动提供动物租赁以及表演。

同时，网页展示着各种动物表演的照片，有海狮表演、观众和羊驼合影、矮马、企鹅等。

而另一家公司工作人员提供的一则清单显示，可租售的动物有近百种，包括羊驼、德保矮马、骆驼、梅花鹿、大尾羽蓝孔雀、黑天鹅、鸵鸟、土拨鼠、赤大袋鼠、赤颈袋鼠等。

动物租赁背后，是市场对动物表演的火爆需求。

上述工作人员的朋友圈几乎每天都会发布动物“装车发货”的相关短视频，涉及地域包括四川、江苏、黑龙江、湖北、山西、河南等地。

装车发货的孔雀，图源：商家

有工作人员也表示，动物展演业务火爆，“企鹅档期都满了，最早也要等暑假过完之后才有档期”。

“租赁在动物园、野生动物的商业行业中是很普遍的。”中国“拯救动物表演项目”负责人胡春梅对时代周报记者说，在跟进个案干预的过程中，确实会发现，很多动物园之间，动物园跟马戏团之间，马戏团和不同的养殖商家、展演场所比如商场，互相之间，都会有租赁动物的业务存在。

据胡春梅介绍，在国内，有很多动物物种是依靠从国外进口，来国内之后需要依靠一个比较大型的机构，再分散租借给小动物园。小动物园不一定能获取到进口的资格。

胡春梅指出，陆生动物如老虎、狮子、长颈鹿等，水生动物如白鲸、海豚、海狮等，都是可以租借的，但因为保护等级不同、水生和陆生动物的不同，分属不同的主管部门，在手续和管理上会有些许不同，“不是保护动物就不需要资质，唯一涉及的手续是动物检疫。”

她表示，大部分动物是被租来表演，除了在动物园、海洋馆这种固定场所，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流动表演，比如在街头，或者是节假日、店庆，可能出现在商场或楼盘。

“就怕表演时找麻烦”

租赁这些动物，价格几何，是否需要资质，以及需要何种资质？

时代周报记者以咨询者身份询问多家公司，某特种养殖场的工作人员表示，如需在商场做暖场表演，可以租赁企鹅、海狮、羊驼、梅花鹿、孔雀等动物。以租赁5天为例，租赁一只企鹅的价格为4.5万，羊驼、梅花鹿、孔雀各一只的打包价为3.5万，一只海狮包表演的价格为4万，“主要贵在路费和人工”。

出租商家的宣传页面，截自某电商平台

工作人员称，租赁任何动物都会有饲养员陪同，企鹅则会附送配套的企鹅玻璃房，其中有空调和净化器，可以放于商场室内展出，但不可放置于室外。

当问及租赁海狮、企鹅需要什么资质，该工作人员表示，“租的话不需要什么资质，就怕有人举报去现场找麻烦。”对方还建议，要是在商场有认识的人，和当地的林业局或者工商局提前打声招呼。

另一家公司同样表示租企鹅不用报备，租海狮需要和当地渔政部门报备一下，“就怕表演的时候人家找麻烦。你又不是养，不需要经营利用许可证，像你们当地肯定都认识人，就是一顿饭、一条烟就能解决的问题，很简单的。”

随后，对方又称，“去文化局或者林业局说一声也行。不过像这种两三天的演出，不报备也没问题，因为时间很短”。

在山东省嘉祥县梁宝寺镇的农家院内，一名驯养员正训练海狮表演顶球，图源新京报2019年报道

海狮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涉及海狮的水生野生动物的展演，根据《野生动物保护法》和《水生野生动物利用特许办法》规定，需要取得《驯养繁殖许可证》和《经营利用许可证》。

胡春梅指出，涉及到动物租赁，不管是出租方还是借用方，都会涉及“出售、购买、利用”，哪怕租赁不算是出售或者购买，但是至少能够构成“利用”，“比如表演是一种利用，租赁也算是一种利用，因此也应当要获取《经营利用许可证》”。

而当时代周报记者询问工作人员是否能出示《驯养繁殖许可证》，工作人员都开始“支支吾吾”。

前述工作人员称“我现在给你看这个没用，到时候签了合同付了定金再给你看”。另一家特种养殖场的工作人员则称，“这东西不能随便看的，我们要是没手续也不敢接这个活，你就放心吧。”

新京报曾于2019年披露，济宁嘉祥县内多个商家存在转借证件，非法租赁、展演海狮的情况，即借用其他公司的证件开展海狮驯养、租借等活动，有多家声称自己有《驯养繁殖许可证》的公司，事实上是租借的来自安徽某马戏团的证件。

租赁动物到底是否违法？湖南金州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律师邢鑫对时代周报记者指出，动物作为租赁物是合法有效的。

但是，根据《野生动物保护法》第二十八条第二款规定，租赁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应当经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野生动物保护主管部门批准，并按照规定取得和使用专用标识，保证可追溯。

换言之，如果没有经过批准，以及取得专用标识，则是违法。

根据《野生动物保护法》，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野生动物保护主管部门和市场监督管理部门按照职责分工没收野生动物及其制品和违法所得，责令关闭违法经营场所，并处野生动物及其制品价值二倍以上二十倍以下罚款；情节严重的，吊销人工繁育许可证、撤销批准文件、收回专用标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此外，邢鑫认为，若租赁商家鼓励买家通过非正常程序来简化租赁流程，这一行为显然是不合法的，“若通过非正常程序简化审批流程，审批流程因个人关系而加快，可能导致审批标准放宽，增加后续监管和纠正的成本。”

老虎审批权限最高

那么，涉及到老虎、狮子一类的大型猛兽，是否可以通过上述渠道租借？

根据《野生动物保护法》，老虎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对于需要出售、收购、利用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或其产品的特殊情况，必须经国务院野生动物行政主管部门或其授权的单位批准。

胡春梅告诉时代周报记者，老虎虽也可以租赁，但老虎的审批权限是很高的，所有审批权限都在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不在省级或者市级，如需展演需要获得审批。

根据国家林草局行政许可项目服务指南的办理条件，马戏团等单位携带、出借野生动物展览、表演的，需提供与引进野生动物种类及数量相适应的固定场所和饲养设施设备、展演地点现场图片，以及详细的展演说明和安全防逃逸说明，并加盖表演场所提供单位的公章，演出地点具有野生动物人工繁育许可证的应一并提供。

在前述特种养殖场，记者询问是否能租赁狮子、老虎用作马戏表演时，对方表示，“马戏表演的话，狮子、狗熊、山羊、猴，这些没问题，老虎不好说。”

记者多次询问老虎是否可以租赁，对方并未否认，只是反复强调，“到时候再谈，现在确定不了”。

至于马戏表演动物的来源，对方表示并非自己养殖繁育，而是有长期合作的马戏团。

“狮子、老虎、狗熊、山羊、猴一套，配合着杂技，搭建大棚表演，里边有观众席，可以容纳400人，表演一周，每天三场，每场20-30分钟，全套马戏不加老虎价格在9万左右，加上老虎要十二三万，这是平时的价格。五一、十一这样的节假日再贵三四万左右。”

商家宣传视频

如果不涉及表演，只作为观赏动物，老虎、狮子是否可以长期租赁，对方表示可以，“青年狮子3万一个月，老虎价格大概是五六万一个月，但现在谈还确定不了”。

至于狮子老虎的饲养生活空间，对方建议，至少要100平方，“这种大型动物的空间肯定是越大越好。”

租赁手续方面，工作人员声称老虎是一级保护动物，表演需要走合法程序，不过很快又说，“马戏表演需要林业部门审批，需要往北京报的，周期很长，一个月下不来。一般都是哪里做活动，像担心当地管得严的话，就是跟有关部门打个招呼就能解决，很简单。”

“几天的，几个月的流程都是一样的，要走真正的那个流程，那要很长时间，审批手续都是一样的。当地不找麻烦，别的地方也找不了麻烦，很简单。”上述工作人员说。

胡春梅表示，在涉及老虎等一级保护动物租赁时，或存在监管漏洞。她曾处理过的一个案例是，江西某景区内有饲养老虎、黑熊等，但只是养在一个铁笼子内。

她随后发现，该公司仅获得过江西省林业厅在2017年核发的人工繁育梅花鹿的许可，并未获得过国家林草局的任何许可，即该公司没有关于繁育老虎的任何资质。

2023年，江西一景区将东北虎饲养在铁笼内。受访者供图

后来，她获得当地林业局回复称，该东北虎是从动物园租赁而来，但并无安全隐患、且不影响动物的生长。“这两家景区、动物园也没有受到处罚。”

不合规的租赁行为对动物的伤害极大。

胡春梅指出，租借方不一定有饲养的条件、技术，动物运来之后，基本生存权利无法得到保障，很可能会造成行为异常、疾病，甚至死亡。

“流动表演的动物就更惨了，因为还涉及长途运输、气候变化，死亡率就更高了。这些表演动物基本都是关在较小的笼子里，如果是大型大象就会被套着，基本生存权利都是无法保障的。”胡春梅说。

此外，在非固定性、非专业性的场地内，动物容易处于应激状态，或租用方的工作人员并不专业，容易导致安全事故发生。

如2019年9月，河南新乡一家马戏团在乡间表演时，老虎翻越栏杆逃逸，在第二天上午被麻醉捕捉到，在运往当地动物园救助的途中死亡。该老虎是由安徽某马戏团租赁给河南某马戏团，而两家马戏团均不具备饲养和展演、利用老虎的资质、许可。

2021年5月，河南淅川县丹江孔雀谷园区，饲养员喂食老虎被咬伤不幸身亡，而两只老虎也在咬伤饲养员后出逃，因多次诱捕未果，最终被击毙。

胡春梅认为，目前看来，法律对租赁范围、动物生存条件等方面约束有限，日常对行业的监管缺乏，如动物园的环境如何、动物什么情况下需要介入救治机制、动物园关闭后动物怎么办等。“即使是获得许可证后，很多时候比较依赖企业主动告知动物数量、状态，但实际上很多企业是没有这个自觉的。”胡春梅补充道。